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最新发布的《通用设计导引》指出：“由于《ADA法案》比较关注无障碍设计的技术层面，而非使用者的日常体验，按其标准而设计的空间大多不能彻底解决身障人士的使用需要，他们在身心上难免还是与公共生活脱钩。”协会呼吁设计业者以更全面透彻的态度，重新审视无障碍公共空间，这不仅针对景观设计师，室内设计师、规划师和建筑师也当携手合作，采纳包容性设计手法，以创造更多残健共融的空间。

活跃于科技领域的公平设计倡议者凯特·荷姆斯（Kat Holmes）认为，一个实现包容性设计的设计师“有能力厘清人类与他们身处的世界之间的错配互动，提出缓解方法”。问题是，假设一队设计团队全由健全的人组成，要他们兼顾能力范围不一样的身障人士，设计大家都合用且有归属感的空间，这恐怕还是有难度。荷姆斯以为，要实现包容性设计，不在于设计师能否改变思维，而关乎设计团队是否由背景多元化的人组成，她期望那些长踞高位的设计师能下放权力，让一直备受忽视的群体有机会投入设计过程。

尽管设计行业积极优化建成环境的无障碍条件，使行动不便人士出行时更为容易，但对于承受其他身体障碍的人，例如神经发育障碍病者、听力和视力障碍者等，目前的措施却显得不足，针对视障者的设计论述和实践在通用设计领域中更尤其少。

按照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数字，全球约十三亿人、即百分之十七的人患有程度不一的视障。根据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的资料，对视障人口而言，建成环境中的“交叉路口、昏暗空间和突变的地面高差”只属众多障碍物的冰山一角，许多设计师正想方设法改善这些对他们构成不便甚至危险的地方，但更重要的是设计师必须跳出“改良对身障人口造成危险的公共地方”的单一思维，传统上由非身障人员主导的设计单位必须在基本的案例研究工作以外做到更多。此外，设计事务所也须调整结构，使背景和能力水平更多元化的人参与设计。

设计全民共享的空间

身障人士群体对无障碍和包容性设计的声音最近在Sasaki牵头、正在进行的“波士顿市政厅广场改造”项目有了回响。广场的阶梯式平台和统一的砖石路面过去一直被人批评与现代的无障碍设计原则违和，改造设计旨在激活气氛，重焕这个市民中心的生机，为所有波士顿人提供更友善包容的公共空间。Sasaki副董事凯特·托克（Kate Tooke）表示：“新的人行坡道确保每一个人——无论推着婴儿车、使用轮椅还是由工作犬引路，都能与他们的邻居和朋友一样，使用相同的路线到达广场。此举是项目的核心价值，并非单纯为了遵从《ADA法案》。”

在设计过程中，团队仔细聆听身障人士群体的意见，反思如何突破无障碍设计的固有常态，其中视障者群体特别提出， 广场的寻路标识系统应当优化且一致。除了在路口铺装标准的引导砖（俗称导盲砖），团队也研究在广场的主路径上使用不同色调和纹理的材料，为视障者引路。托克解释：“要为波士顿如此多元化的人口创造一个全民通用的空间，意味着我们必须花时间了解不同群体的需求，将他们的意见反映在项目的设计语言之中。”

在履行日常的项目工作之外，Sasaki的设计师们也有机会利用功能多元的Sasaki基金会将包容性设计原则付诸实践。Sasaki基金会是按《美国法典》501c3条成立、独立于Sasaki运营的的非牟利组织，并以Sasaki 的创意孵化研究中心及共享工作空间Incubator at Sasaki为作业场地。基金会如同Incubator的管理和策展人，通过与不同社群、机构和Sasaki志愿者的接触和互动，致力培育设计行业的公平性和包容性。此外，基金会也出资赞助各类研究和活动，以帮助社群自主，推动设计界的教育工作。

Sasaki基金会推出的“设计赞助计划”为有意推动改变的本地单位提供经济赞助，让他们进驻Incubator开展设计研究的同时，获得专业设计咨询服务。以2018年获得赞助的跨界研究团队Please Touch the Art（触摸艺术）为例，他们策展了一场多感官体验艺术展，作为构建创意社群的体现。

Sasaki基金会行政总监亚历珊德拉·李（Alexandra Lee）表示：“我们心目中的Incubator是把设计过程民主化的活动枢纽，任何背景的创新者和企业家都能聚在一起。基金会的目标是与市民领袖、设计业者、教育者和社区组织协作，把多元化的声音带进建成环境的塑造历程之中。Please Touch the Art团队拉近了各行各业的人，在社区实现改变。”

由卡丽莎·科迪（Karissa Coady）、马特·扎克拉（Matt Jatkola）、乔尔吉娜·克莱格（Georgina Kleege）、罗伯塔·米勒（Roberta Miller）、坦雅·米洛耶维奇（Tanja Milojevic）和安那丽斯·鲁格斯（Aneleise Ruggles）组成的团队利用这笔赞助款开拓一种无障碍艺术展览模式，他们与基金会工作人员、Sasaki设计师、柏金斯启明学校（Perkins School for the Blind）和本地艺术家合作，一同进行设计与策展。团队大部分人其实是莫赛斯艺术中心（Mosesian Center for the Arts）的员工，据他们所言，这次设计在他们心中已酝酿多年。

展览策展人乔尔吉娜·克莱格是一位失明作家和学者，她与团队紧密协作，希望展览能对所有访客——不论有否身体障碍——带来直接冲击。克莱格表示：“这场展览让人意识到感觉的双重含义，一种是触感上的，另一种是情感上的。” 团队希望借由这种情感牵引，唤起本地民众的同理心。本地民众正正就是展览的参与者：超过九成艺术品是由展览所在地沃特敦市（Watertown）的艺术家创作的，其中两成半是全失明或视障者。展览开放以来，除了每周忙于迎接新访客，团队发现访客愿意花更多时间与每一件艺术品互动，尽管视力健全的访客一开始触碰展品是都是小心翼翼的。

展览之所以取得空前成功，很大程度归因于柏金斯启明学校教员们的参与，他们为团队提供了资源、学术知识和机构人脉，又在无障碍设计方面对艺术品的设置分享见解。早在175年前创办的柏金斯启明学校是美国第一所专为视障人士而设的学校，多面向的功能配置和无障碍学习模型，广受本地和海外学生青睐。他们在沃特敦市设有图书馆，提供走读、寄宿和线上学习课程，也开办国际教育人员培训课程，致力于师资培训，务求在校内校外树立无障碍教育的榜样。

Sasaki曾在2007年以项目伙伴身份，在沃特敦滨水公园及视障者引导步道的设计上与柏金斯启明学校合作。位于查尔斯河河畔的步道长约400米，最瞩目的是当中的一个多感官体验花园。Sasaki团队把河畔一段荒废多年的路径和公园用地改造成无障碍公共空间，为整个沃特敦社群带来新气象。由于这条步道就在柏金斯启明学校附近，Sasaki的设计师觉得与失明和视障人士合作至关重要，这样才能在起伏不平的户外环境带来最适合的无障碍设计。

除控制河岸侵蚀问题，Sasaki还设计了金属线引导系统，方便视障和失明人在路上独立通行。金属线上布置了形状不一的圆珠子，用以指示各种公园设施和坐席的所在地。

考虑到身障和老年人的需要，团队还在步道沿线设置连续的坐席，人们能随时停下脚步，享受大自然美景。野餐桌子是特别定制的，桌子两端采用开放式设计，方便轮椅使用者停靠进餐。Sasaki景观设计师特拉维斯·马瑟罗（Travis Mazerall）, ASLA期望如此设计的公园能“拉近访客和大自然的距离，成为全民同享、毫无障碍的休闲空间”。

视障者引导步道中央的一块林中空地，便是感官花园所在，那里花草树木环绕，环境雅致。这片花园为访客带来丰富的五官体验—团队额外种植了芳香的原生植物，除吸引鸟类、授粉动物和其他野生动物，也使空间芬芳满溢，一些树皮质感独特的树木例如河桦树（river birch）矗立其中，本地艺术家米奇·雷尔森（Mitch Ryerson）的新诗以点字浮雕在马林巴造型的音乐长凳上。

柏金斯启明学校不但为步道上所有指示牌的点字内容做校对，也积极给予设计意见，以确保指示牌安装在适当高度，金属线引导系统实际可用，各种点字信息清晰有效地向视障人士提供指引。项目在2016年竣工，目前已进入第二阶段。

柏金斯启明学校利用最新的智能手机技术，在寻路标识系统的设计上继续发挥领航作用，他们开发了名为“BlindWays”的应用软件，以众包（crowdsourcing）方式广征公交车站的地理信息，这样一来，失明或视障者就能轻易掌握公交车站的确切位置。“BlindWays”是柏金斯将包容性设计理念付诸实践的众多示范作之一，他们首先辨别问题——公交车站的外形有时候难以识别，视障者往往找不到它的确切位置，如果站的离车站太远，就会错过上车机会；然后寻求解决方案——以创新概念革新寻路标识系统，帮助视障者克服出行上的困难。

跨界最佳实践

与设立视障者引导步道的动机一样，Please Touch the Art团队致力重塑一个惯于忽略失明或视障人士的环境。通过共融的设计过程，团队发展出许多创新方案，使空间变得更安全易用。

“《Please Touch the Art》展览并非只为失明的人服务，所有视力有障碍的人都能到这里来，感受无障碍的设计。”莫赛斯艺术中心展览总监安那丽斯·鲁格斯如是说。跟其他博物馆和艺术中心不同，视障和失明人士在这场展览中无需要求特别接待，创意服务经理马特·扎克拉解释：“人们有权选择任何导航工具。”

甫进入艺术中心，参观者就能接触第一种导航工具：由Sasaki建筑设计师玛丽亚·德拉斯克（Marija Draskic）制作的触觉地图，她目前正与艺术中心研究能否在展览结束后保留这些触觉地图作为常设装置，深化馆里的无障碍通行体验。

德拉斯克有模型制作和策展经验，Sasaki基金会因此充当“红娘”，把她介绍给Please Touch the Art团队认识。在合作过程中，德拉斯克对通用设计加深了知识，也更懂得在她的工作中予以实践，她表示：“我必须以截然不同的态度看待模型和空间。”

其实这并非德拉斯克第一次接触无障碍艺术，来自塞尔维亚的她曾在祖国担任非牟利机构Art Distrikt Pozarevac的项目统筹员，帮助艺术家制作 《可触摸的展览》的作品，该展览鼓励视力健全的人戴上眼罩与艺术品互动。德拉斯克表示：“我很幸运地在投入职场不久后，就有机会借由那场展览重新评估自己对空间的理解。比如说，在研究哪些物体对视障人士有潜在障碍时，我很惊讶原来互动展品能如此提高观赏者的意识，令他们换位思考，这些展品鼓励大家参与其中，且有启发性，真正做到了多元包容。”

无独有偶，Please Touch the Art另一名成员坦雅·米洛耶维奇也是来自塞尔维亚，正职在麻州沃特敦市柏金斯图书馆担任点字制作专员的她，一手包办展览中所有点字描述，她也指导德拉斯克借由微调触觉地图的材质，予以优化。德拉斯克由此知道，以不同颜色的材料制作地图，除了对视觉效果上造成影响，也会改变物件的触感，从而在触觉上为视障人士提供不同信息。

德拉斯克在Sasaki的制作室里用激光切割机和废弃材料反复制作丶测试她的设计概念，她不时从克里斯·唐尼（Chris Downey）身上汲取灵感。建筑师唐尼在三十多岁时失去了视力，但他没有放弃建筑事业，反而不断开创崭新方式帮助自己理解图纸，他想到利用压纹纸和塑料制成触觉平面图。唐尼接受美国建筑师协会访问时表示：“有视力的时候，我比较被动。而现在我会说，我虽然失去了视力，但保留了远见。”

跟德拉斯克一样，Sasaki董事兼任Sasaki基金会副主席的克里斯汀·邓恩（Christine Dunn）, AIA参与Please Touch the Art团队在孵化中心的工作之后，对人与空间的互动有了新一番见解，身为建筑师的她认为：“我无需过分依赖我对空间的视觉感知去做设计，从提升设计的通用性上，要做出让人无障碍地通行可达的空间，设计师应当彻底摒弃固有态度，以更深入、更创新的模式剖析面前的工作。”

“同理心也不可缺少。”她补充。

包容性设计促使设计业者思考何谓“最佳实践”——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他们要与各方利益相关者持续沟通，了解他们的各种需要和背景。Please Touch the Art团队视项目为契机，为“无障碍策展”写下最佳实践的新定义，供艺术中心将来继续使用。除了改进寻路标识系统，以点字翻译艺术品的陈述，团队还培训了十多名导览员，专责带领视障者观展。在策展方面，团队下调了放置艺术品的高度，几寸的改动足以让坐在轮椅的人更容易观赏。展望未来，艺术中心的工作人员还计划与艺术家商量能否容许参观者触摸他们的作品。

扎克拉表示：“这次为《Please Touch the Art》展览而制定的种种措施，其实可以套用在艺术中心的各个功能单元和一般运营上。我们希望，这些措施能扩展到本地更多有意纳入包容性设计的机构。”

项目所开拓的优秀模式吸引了麻州文化委员会的注目，他们邀请了莫赛斯艺术中心加入“全民参与计划”，该计划借由一系列活动表扬和支持麻州致力于优化文化设施的包容性设计的机构。

二十一世纪的设计责任

经济、道德和社会价值历来都是驱动设计改革的主因，叫人欣慰的是设计业者不懈努力营造共融空间，照顾身障人士的需要。回顾1968年波士顿市政厅落成时，项目当时就赢得了一项无障碍设计奖项，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项目对无障碍设计的期望和标准再次跟着时代的步伐持续迈进，此案例示范了设计领域如何身先士卒，一步一步推动改变。

设计原则随年月不停革新，设计师今天须考虑的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广泛而复杂，全球议题例如气候变化与公平机会、乃至与可持续发展之间的关系不可分割，也无分先后。要迎接更美好的未来，个人、机构和社群力量同样重要，例如克里斯·唐尼示范了如何颠覆设计思维，柏金斯启明学校以身作则解决全球无障碍设计议题，而Please Touch the Art团队便在本地艺术界掀起改革浪潮，他们的努力值得我们借鉴。至于Sasaki，我们以创始人Hideo Sasaki为楷模，一点一滴在工作里成就设计愿景:

一个与时俱进的设计师必须软硬实力兼施，通过包容、协作、多元化的团队组成和灵活的设计思维来实践自己的专业。设计界的难题不会因时间而变得容易解决，更大的挑战在于我们有没有能力化障碍为机遇，以无障碍的共融设计为基础呈献更优秀的设计。